孔子在世界文化史上的地位
从世界视野,孔子是人类文明的缔造者之一。据德国哲学家雅斯培的说法:在两千多年前,人类社会同时出现了好几位先知,他们是中国的孔子、印度的佛陀,希腊的苏格拉底和稍后出现的耶稣。雅斯培把这一时代称为“轴心时代”,意思是以后人类的文化都是以他们为轴心转动出来的。
这的确指出了孔子独当一面的重要贡献,有历史地位,但我认为:这样的了解还是不足够,只看成果,只看影响力,会舍本逐末。我们应该先回到孔子的生命,了解他难能可贵之处,才知道我们该向他学习什么或纪念什么。
孔子最难能可贵的,有两方面:
一是从孔子的人格来看,他的实践精神:不断学习、不断提升,让我们看到孔子的生命成长的学问不是虚说,而是真真实实的,成为一个典范;
二是孔子对“仁”的发现,那是对生命最深的醒觉:人之所以为人,原来有此特质,原来有此自我成长的要求,由此自然要求自我开放,希望与他人相感通,彼此互动,于是有性情世界、和谐世界、道德世界和文化世界。
孔子一生行仪
我们说:作为历史人物,孔子所留下的,就是对生命成长之道的见证。孔子晚年自顾一生,总结可分为许多阶段,每十年便有一个突破:
“吾十有五而志于学,三十而立,四十而不惑,五十而知天命,六十而耳顺,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。”(《论语》〈为政〉)
孔子的成长是从“志于学”开始的,孔子非常好学,他自问不是第一等聪明人,不是“生而知之”,只是“好古,敏以求之”(《论语》〈述而〉)。“敏”就是勤快、用功、马上学习、不拖拉,而且善于会通。
孔子为什么这样用功?因为“志于学”,其实是“志于道”,“道”是理想,“道”是真理,“道”人人都能共行、共向的大道,“道”是具有普遍意义的终极价值,一切学习都是为了实现这一价值,“道”才是“学”的目标。
“学”是为了生命成长,变化气质,但也包括了种种知识、种种技艺,在孔子当时来说,也就是六艺:礼、乐、射、御、书、数,加上德行、言语、政事、文学等专攻,互相配合,以长养性情。
孔子到三十岁,“三十而立”,什么意思?人能站立,当然不是生理意义,而是社会意义、人格意义。通过你的努力、学习成长,人人都知道你是什么人,对你有信心。所以首先是“立于礼”,守规矩,懂得尊重别人。在社会上立足,别人就看你有没有修养,言语、进退有没有法度。孔子当时已经开设学校,以礼乐教人,这表示他对礼乐已经充分了解,而且有此自信。
不过人能真正站立,不能只靠外在的支持,知识和身份都只是外在的,人必须自知、自觉,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守礼、守信?这就把问题逆反到内,看到自己的性情;这也就是“仁”的发现,对生命最深的秘密的发现。
我想,这也是孔子到了“四十而不惑”时才彻悟:我们要有修养、我们要有规矩,理由原来不在外,性情是人理想的生起之地,如此体会即是见道,对生命之追求成长再无怀疑;对文化修养、道德人格的建立再无怀疑,这就是“四十而不惑”。
“五十而知天命”,人虽然能明白道理,但在这世界上能全依道理做人却是不可能,这是现实的局限,现实的世界不是道理的世界,也不是圆满世界。人知之,也不一定能行之,理想遭遇到现实的阻厄,怎么办?孔子以其“天纵之聪”仍然找不到施展的机会,这个世界为什么那么不公?换了别人可能有怨,但孔子无怨,“不怨天,不尤人”,就是因为他知天命,懂得如何接受。
再经十年,孔子“六十而耳顺”,什么意思?孔子既经“天命”洗礼,以一种超脱的精神再回人间,便感受到人间的种种言语、种种是非、种种理论、种种批评都各有缘由,不必跟他们计较。这是一种道理会通之境,互相透入,于是可以和任何人相处,人人都能莫逆于心。
我们和任何人相处,首先不是用嘴巴而是用耳朵。你要了解别人,首先不是用眼睛看,而是听他讲话,所以要懂得听,懂得接受,这样跟人的心灵才能沟通。
耳朵是用来聆听的,但聪明的人不是听语言,而是听别人的心意。“无听之以耳,而听之以心”,耳朵只是象征意义,“耳顺”代表能跟人相通,很不简单。
“七十而随心所欲,不逾矩”,到了七十岁,孔子做到了:他的生命完全开放,再没有局限,个人的生命与天地的变化相通,但又处处合度,形上的世界与形下的世界打成一片,无一不合理,无一不自由。
孔子思想的光辉
孔子是成长的典范,其中即包括了学者的典范、承担者的典范、为人师的典范和理想人格的典范。“理想人格”就是他的内涵的充实和对理想的坚持,他从来没有放弃,坚持到底。
“吾道一以贯之”,有人问“一以贯之”是什么意思?孔子的“一贯”就是从他生命的仁道出发,不管表现在与人相处,或为国效劳,乃至读书、处事,都要全盘消化、落入生命,以得成长。简单来说,就是性情的一贯、人格的一贯、作风的一贯、理想的一贯。孔子晚年写《春秋》,“以为天下仪表”,都表现出他的一贯性。
总结说来,“天不生仲尼,万古长如夜”,天既已生仲尼,我们为什么不把他的光燃点下来呢?薪尽火传,这样才能永远照耀人间,这点光,其实就是性情。
孔子相信,人有性情,就会自爱,自重,自觉,自行。所以一切困难都会克服,实现人的生命从自然生命到文化生命、道德生命、精神生命一层一层的转化,这就是人的道路。
我们现在明白,孔子的思想才是光,孔子所建立的文化才是光,藉着孔子的光,我们才领悟自己的性情也就是光,对自己建立起信心,不委诸环境,孔子把我们的生命之光点燃起来,我们就有信心了,我们就有希望了。知道自己的路怎样走,一切困难都不是困难。
——摘自:霍韬晦教授 《孔子知命之旅》
附:为什么要读经典
中国读书人之所以称为“读书人”,首先即在“读”,透过“读”来反复体会、领悟书中之情与理,所以必藉声音来结合字形和字义。初不必求解,所谓“先读百遍,而义自见”(明 陈继儒语)。为什么?因为中国经典许多都不是西方语言学的“描述句”,通过经验测试来确定其真假值,而是思想提升的过程,有其凝炼之处,往往意在言外,读者必须自行咀嚼、品味,方得其妙。换言之,与其说是知识的传递,不如说是性情的陶冶。如孔子说:“苟志于仁矣,无恶也。”先不说“恶”字可有多种解释,单从若人有志于仁道之实践,则其心必然开放,对一切人均能包容、同情、恻隐、接受,而不会拒绝,更不会讨厌之。更进一步,我有此心,人亦有此心,我能成长,别人亦能成长。众生不但平等,而且可上达。如是怎会有“恶”?从这里可以看到:一句简单的话,可以愈读愈有味,愈读愈有启发。亦因此,读书不一定要读注解。宋人邵康节即说,训解经书,只是“屋下盖屋,床上安床”,反生枝节。
这是一种直接契入法,如《大学》所说的“格物”,不要通过那么多的媒介,而直探骊珠;亦如禅宗云门禅师之“体露金风”,生命与天地相通。为了可以直接进入,所以读者必须大声诵读,眼到、口到、耳到、心到,精神集中,眼耳口心合而为一。朱熹说,读书必须“熟读精思”,首先就是反复诵读,“使其言皆若出于吾之心”,然后“虚心涵泳”,不要过早批评,自以为是,再“切己体察”,把自己放进书中道理来切实体会,才能真正得其精髓。由朱子之言,可知读书之要,若不读书,何以称为“读书人”?
曾国藩主张,中国经典,如《四书》、《五经》、《左传》、《易经》、《昭明文选》、李(白)杜(甫)诗篇、韩(愈)欧(阳修)曾(巩)王(安石)之文,“非高声朗诵不能得其雄伟之概,非密咏恬吟则不能探其深远之韵”,说明这种读书法对人精神生活的开拓,贡献极大。
人能这样读书,其实已经不是求知识,而是成长自己。“经”为常道,但“常”不是文字,而是文字之意、文字所指向之理。此理常在,不为尧存,不为桀亡。生命成长就是要迈向此理,体认此理,盖人生天地间,究竟所为何事?若只是求肉体之生存、欲望之满足,那就太局促了。所以必有更高之义。此义为经典所诠,所以经典不可毁。孔子指出“古之学者为己,今之学者为人”,读书的真正目的就是提升自己,体认为人之道,而别无所求;只有无所求,读书的乐趣才出。宋儒教人寻“孔颜乐处”,正在于此。若有所求,反而是压力。放开怀抱,涵泳于书本的世界,自由徜徉,这时候就不只是“读”,更不由自主的,发为吟咏了。上文说,读书可以陶冶性情,这就是陶冶性情,由知义、得其理,再酣醉其情,不正是孔子的“吾与点也”吗?
吟咏有音乐性,中国文字是单音节语,文法只讲语序,而字有平仄,若排列得当,即声调铿锵,情韵悠扬,如抚琴吹箫,如击鼓击筑,所以很早有诗、有歌、有赋、有文,后世更发展出对联。这不只是中国文字的特色,更是中国文字的优美之处,其中所涵藏的道理极丰。简单来说,通过朗读,通过吟咏,是培养人的性情健康成长的最好的途径,也最宜于教育。为什么?因为情理兼备。正如最新的脑科学理论,左脑管抽象思维,右脑管形象思维;左脑是后天学习之脑,右脑则是先天遗传潜意识之脑;左脑能力有限,右脑却蕴藏无限潜能;徜能两者结合,相互开发,人就会愈来愈聪明。在世界各大民族之中,大家都承认中国人聪明,我想这和中国文字的使用有莫大关系,和中国传统的读书法很有关系。
读经既然有此重要作用,那么当然由儿童开始。这不只是因为儿童的纯真好学,记忆力强,而是充分发挥其潜能,在其起步的时候,即输入大量具有美感的文字。不要以为这会加添孩子的压力,其实是引发他们的天赋。尤其是,在他们生命开启的时候,给予正面的引导,胜过现代社会让他们沉迷在血腥、暴力、虚假、丑恶的电脑游戏机里!
我们不要看轻儿童的学习能力,只要安排恰当,不强迫、不考试、有乐趣、有启发,儿童自然能进入经典世界,长大之后,自然能成为维护和弘扬中国文化的人才。返回搜狐,查看更多